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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

《幽灵帝国拜占庭》节选

理查德·费德勒

作者前言

我从未在学校里学习过有关拜占庭的知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仅仅是青晶石的闪光,金色的马赛克砖还有阴沉的圣像。拜占庭就像一座神秘大陆,有朝一日我定要打量四周深入探索的计划在心头盘桓日久。二十五六岁时,我第一次走进君士坦丁堡的罗马世界。当时,我买了约翰·尤利乌斯·诺维奇(John Julius Norwich)的三卷拜占庭史的第一卷。在我完全沉浸于拜占庭帝国波澜壮阔的千年史册中时,我不禁想问,为什么我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这些历史?为什么这些历史故事不曾家喻户晓?并且,当我和朋友们分享这本书里的故事之后,他们也发出类似的感叹。

沿着拜占庭历史的脉络,我看到了公元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劫掠君士坦丁堡的故事。一连串不利的时机和仓促应对以席卷之势造成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崩塌。虽然入侵者们师出有名,但背地里却干着奸险贪婪的不光彩勾当。这段历史被描写得绘声绘色,如此丰富,以致我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但幸运的是,我们并不缺乏第一手资料。十字军骑士不仅掠夺了本不属于他们的财富,亵渎了他们所能想见的世界上最壮丽都市,还写下一些文献,为自己的行径辩护。这些虔诚追随上帝的灵魂在财富面前,发生了极大的道德扭曲,他们留下的文字里充满了适得其反的黑色幽默。

法兰西骑士杰弗里·德·威列哈督因(Geoffrey de Villehardouin)参加了这次臭名昭著的十字军东征。他在著述里生动地记述了前往君士坦丁堡的旅程,声称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冒险。城陷之后,十字军大掠三日,囤积起从君士坦丁堡聚敛的财物,准备自行瓜分赃物。法国和威尼斯兵士穿梭忙碌,将一车车一袋袋的金银珠宝堆积成山,这些赃物足足堆满了三座教堂。威列哈督因的字里行间流露着惊愕,当你阅读他的作品时,似乎能原原本本地感受到那握笔的手抖个不停:

我们攫取的战利品数不胜数:金银珠宝、手工器物、珍宝珠玉、锦缎丝绸、袍衣貂裘……皆属世间罕见的珍奇。自古以来,还未有一座陷落的城市可以从中搜刮出如此之多的战利品。

从君士坦丁堡这个失落的世界里流传下来的故事同样宝贵和堆积如山,其中很多都让我惊讶得合不拢嘴,那种感觉大概就像十字军兵士面对超乎想象的战利品。严谨的历史学家在考证这些历史故事时总是小心翼翼,因为他们知道坊间传说中常有不实之词。有些文献甚至完全是杜撰而成。作者的偏见和时代的政治需要可能会让记载产生不可避免的偏差。不同的记载需要相互比照,还得借助文档证据和考古记录。幸存的记录有时一带而过,有时读起来云里雾里。

君士坦丁堡的人们动辄声称自己看到了神灵的行迹,比如上帝之手或者天使恶魔,因此史料中记载了很多超自然现象。历史学家有义务去伪存真,剔除这些不实之词。例如公元718年阿拉伯人对君士坦丁堡的围攻遭遇挫败,现代读者往往将守城者的胜利归功于罗马人在科技上的创造力、战斗中应用了希腊火或是错综复杂的城墙防御系统。但如果你翻阅当年的史稿,你会惊奇地发现圣母玛利亚降临在城墙上的记载,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全城军民代祷,指引他们战胜了强大的侵略者。

荷兰历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他的著作里探究了中古时代人们的内心世界。在君士坦丁堡,天使和魔鬼的故事早已经浸入了市民们的日常生活。现实和奇幻世界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恶魔、妖精和女巫的存在,一如你家隔壁的房子那样真实。人们往往能从天空中云彩的形状解读出上帝的意志,也可以从街道上的阴影、疯狗的血盆大口或是疯人的妄言里寻找到恶魔的踪迹。

我是一个历史爱好者,并不是专业的历史学家,因此我更倾向于从这些故事的表面出发,设身处地走入中世纪人们的精神世界,像他们那样,用“宇宙共鸣”(一种古老的哲学思想,认为异同时但是异地发生的事件之间会存在某种因果联系。——译者注)的理论去解释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从他们的神话和想象中,我试图去理解他们的烦恼、焦虑和深埋心底的渴盼。

许多流传千古的故事里,不仅有真实的历史事件,也充斥着神话故事和杜撰文学。很多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都被夹杂在传说野史当中,就像仁善的修女圣伊琳娜(St Irene),她在宗教传说中能够漂浮在空中。著名的狄奥多拉皇后(Theodora)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这位古代世界威风凛凛的皇后,在发迹之前的职业是妓女和喜剧演员,她的父亲则是一位卑贱的训熊师。查士丁尼时代的宫廷历史学家普罗柯比极其详细地描写了狄奥多拉是如何不知廉耻地在公共场所淫乱的。他笔下的秘史栩栩如生,深刻地影响了世人对狄奥多拉的看法。然而今天我们都已经知道,罗马的历史学家总是喜欢把那些拥有权势或是极富智慧的女人描写成投毒者或妓女一类的角色。所以,我们不禁要问,狄奥多拉皇后的这些荒唐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可惜,没有人能回答。

许多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留下了传奇的故事,比如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在决战前夜看到上帝显圣并从此皈心基督教。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君士坦丁的梦境,还是他因为紧张焦虑所产生出幻觉,或者说这个故事根本就是胡编乱造的。许多罗马皇帝都留下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绰号,比如查士丁尼二世皇帝(Justinian II)被称为“被剜鼻者”,相传是因为他被叛变的士兵毁容了;君士坦丁五世皇帝(Constantine V)被称为“臭虫”,据说是因为他在洗礼的时候不知何故弄脏了圣水。这些故事流传已久,但它们的真实性仍然让人束手无策。

但有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传奇却是真实的,它们和这座城市一起流芳千古,举世闻名,比如世界上最壮美的教堂——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君士坦丁堡屹立千年的守卫者——狄奥多西墙(Theodosian Walls)。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可以瞻仰这些古迹。假如它们早已归于尘土,如今仅仅留下文献描绘它们的雄奇壮丽,那我们或许会以为这些不过是夸大的宗教宣传,甚至像传说中的巴别塔(Tower of Babel)一样,只是人们幻想的产物。但幸运的是,今天这些建筑仍然被保留在伊斯坦布尔古城的中心,与我们熟知的金字塔和悉尼歌剧院一样真实。

有时候一个故事看起来太完美,人们就会理所当然地怀疑它的真实性。现在的历史研究让我们不得不相信,许多振奋人心的历史故事,实际上从未发生,都是后人编造的。有时,我也会把这些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我会告诉人们,这些故事的来源并不可靠。还有一种情况是,现代科学有时也能解释一些曾经让我们觉得荒谬不已的传说,例如1993年美国宇航局的科学家就用新的科学发现解释了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的天文异象。

从公元七世纪起,君士坦丁堡的居民们就用希腊语代替拉丁语作为官方语言。尽管如此,在这本书里,我还是偏好用拉丁方式拼写人物的姓名,而非用希腊式的拼写,我希望告诉大家,“拜占庭”仍然是罗马文化的延续,尽管在那个时代,他们已经和台伯河畔的祖先有了很大的差别。西方哲学里有个著名的悖论叫做“忒修斯之船”(the ship of Theseus)。一艘古船因为木头渐渐腐朽而被人不断维修,随着时间的流逝,当船体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更换过之后,这艘船是否还是最初的那艘船?中世纪的罗马帝国也面临相同的的问题,告别了神庙、拉丁语、托加式长袍(togas)甚至是罗马城的罗马帝国,是否还能使用“罗马”这个光辉的名字?我个人认为,它还是应该被称为“罗马”,因为这里的人们继承了他们祖先引以为傲的传统,他们自始至终骄傲地称呼自己“罗马人”。正如忒修斯之船,不管你怎么修修补补,也仍然是忒修斯的那条破船。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希望读者们能够记住书中人物的拜占庭式姓名,例如“君士坦丁·莫诺马赫”(Constantine Monomachus,希腊语,意为单独战斗者。——译者注)、“君士坦丁·波菲洛格尼图斯”(Constantine Porphyrogenitus,希腊语,意为紫衣贵族。——译者注),或者“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Constantine Paleoglogus。——译者注)一类的名字。我希望这些皇帝们拥有一目了然的绰号(对于英文读者而言。——译者注),比如“八字胡塞文”或者“无准备者埃萨尔雷德”之类的名字,可惜他们没有。我只好竭尽所能简化这些名字。(在本书的翻译过程中,译者更倾向于使用意译,而非希腊语等语言的直接音译,以方便记忆和理解。——译者注)

我不会说拉丁语、希腊语,也不会说阿拉伯语,所以我不得不阅读经过翻译的历史文献。有时候为了瞬间拔高形象,我会逗我儿子,告诉他,我的土耳其语说得很好。但实话告诉你们,我亲爱的读者,我只会说一句土耳其语,还是从一本廉价导游书上学的问候语:“Gule gule kullanin”。它的意思是,愿你面露微笑。


时间表

公元前657年  希腊定居者建立拜占庭城。

公元前27年   奥古斯都加冕为第一位罗马皇帝。

公元73年     罗马皇帝韦帕芗将拜占庭城完全纳入罗马版图。

公元203年    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皇帝下令在拜占庭城建立赛马竞技场。

公元312年    米尔维安大桥战役。君士坦丁大帝皈心基督教。

公元324年    君士坦丁大帝成为罗马帝国唯一的皇帝。

公元330年    君士坦丁大帝重建拜占庭城作为帝国新都,并命名为“君士坦丁堡”。

公元380年    狄奥多西皇帝颁布法令,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帝国国教。

公元395年    罗马帝国分裂,意大利的拉文纳为西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为东罗马帝国首都。

公元410年    西哥特人攻陷罗马城,八个世纪以来罗马城首次陷于敌手。

公元413年    狄奥多西墙竣工。

公元447年    狄奥多西墙因地震而部分坍塌。为了抵御匈人阿提拉的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城墙被及时修复并加固。

公元450年    西罗马公主霍诺里娅赠送订婚戒指给阿提拉,阿提拉以此为借口进军西罗马帝国。

公元476年    西罗马末代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图鲁斯在拉文纳退位。

公元527年    查士丁尼皇帝和狄奥多拉皇后的统治开始。查士丁尼皇帝的军队开始重新征服西罗马帝国曾经失去的领土,包括意大利、北非和西班牙。

公元532年    君士坦丁堡爆发尼卡暴动。半个城市被毁,数以万计的市民死于暴乱。

公元532-537年  修建圣索菲亚大教堂。

公元541-542年  来自埃及的老鼠将瘟疫传播到君士坦丁堡,五分之二的市民死于这场灾难。

公元570年    穆罕默德在麦加出生。

公元610年    希拉克略皇帝登基。希腊语成为帝国的官方语言。

公元628年    希拉克略皇帝收复边境失地,凯旋归来,回到君士坦丁堡。

公元636年    雅穆克河战役。阿拉伯人终结了罗马人对叙利亚的统治。此后罗马人又失去了埃及和巴勒斯坦。

公元678年    阿拉伯军队第一次围攻君士坦丁堡失败,被迫撤退。

公元690年    穆斯林军队攻陷罗马帝国非洲诸省。

公元711年    “被剜鼻者”查士丁尼二世被斩首。

公元717-718年 阿拉伯陆海军第二次围攻君士坦丁堡。

公元721年    罗马帝国收复小亚细亚。

公元726年    “伊苏里亚人”利奥皇帝禁止圣像崇拜。君士坦丁堡发生大规模的宗教景观破坏活动。

公元800年    查理曼大帝在罗马城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公元843年    圣像崇拜恢复。帝国收复部分失土,开始复兴。

公元976年    “保加利亚屠夫”巴西尔二世获得皇位。帝国恢复对叙利亚和希腊的统治。

公元1054年   拉丁罗马教堂与东正教堂互相开除教籍,引发教会大分裂。

公元1071年   曼西科特战役。帝国步入漫长而未能逆转的衰落期。

公元1095年   阿列克修斯·科穆宁皇帝向教皇乌尔班二世求援以对抗塞尔柱突厥人。克莱蒙特宗教会议宣布进行第一次十字军东征。

公元1096年   十字军第一次到达君士坦丁堡。

公元1148年   安娜·科穆宁娜公主撰写《阿列克修斯传》。

公安1198年   英诺森三世发动新的十字军东征,寄望收复圣地。

公元1204年   第四次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拉丁帝国建立。

公元1261年   米海尔八世恢复拜占庭帝国。

公元1347年   黑死病再次降临君士坦丁堡,半数市民病故。

公元1451年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苏丹穆拉德二世病逝,其子穆罕默德二世继位。

公元1452年   穆罕默德二世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建立要塞。

公元1453年   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改称为伊斯坦布尔。罗马帝国的历史至此结束。

 

 

 

  言

 

倘寰宇为一国,则君士坦丁堡必为其都。——拿破仑

 

注:公版图片/法乌斯托·佐纳罗(Fausto Zonaro)

在伊斯坦布尔市法提赫区的郊外,有一条穿越城市主干道的行人地下通道。我和儿子乔伊沿着台阶下行,走了进去。在通道里的砖墙上,我们看到一副颜色鲜亮的巨大壁画。壁画中的主角是一位裹着头巾的骑士,正跨坐在白色骏马之上。在他身后,千军万马旌旗招展,势不可挡。在画面中央,牛队正拖着沉重的青铜大炮。

我举步靠近,细细端详这幅壁画。我的儿子乔伊却后退几步,好把整幅画卷尽收眼底。乔伊今年十四岁,是个身材纤瘦的孩子,有自然卷起的波浪一样的卷发,就像我的一样。乔伊似乎更喜欢直发。他热衷于历史故事,总是不断地提出问题。

“爸爸”,他猜测说,“这个戴头巾的人,应该是征服者穆罕默德吧?”

“没错,就是他。”

我仔细看了看我的地图,接着四下张望。

“说起来挺滑稽,这幅画的所在地,差不多就是公元1453年罗马帝国毁灭的地方。千年帝国就在我们头顶上不远处轰然倒塌。”

“能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吗?”他问我。

好,我们来讲讲这个故事。

 

1453年4月6日,年轻的奥斯曼土耳其苏丹来到了君士坦丁堡城下。他就是穆罕默德二世(Mehmed II)。他统率着二十万大军,配有世界上最庞大的青铜火炮。自孩提时代,穆罕默德就期待着有一天能占据这座伟大的城市。而一旦将君士坦丁堡纳入版图,他王国的版图会变得完整,并且年轻的苏丹甚至能宣称自己拿下了整个罗马帝国。

穆罕默德的大军从首都埃迪尔内(Edirne)出发,沿着古罗马时期修建的大道行进了好些天。他们在距离君士坦丁堡的巍峨城墙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安营扎寨,部署了火炮阵地。随军工人打桩修筑起了栅栏。一位奥斯曼观察家对这支军队的规模赞不绝口,他把不计其数的兵士比喻成流动着的钢铁河流,又茂若天上的繁星。在奥斯曼大军队列的前方至中间地带,安置着穆罕默德那气派、带有金红相间装饰的巨大帐篷,在那里,他将目睹那些从埃迪尔内长途跋涉运来的重型火炮开火的威力。

那天夜里,土耳其人点起了星罗棋布的篝火。在高高的城墙上,城市的守卫者们眼看着土耳其人的营帐沿三英里的城墙一路排开,伸展到他们目所能及的远方,心中难以置信,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君士坦丁堡是一座年深日久,饱经沉浮的城市。十一个世纪以来,它都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可到1453年,“帝国”之名早已名不副实。东罗马帝国在君士坦丁堡城外的领土所剩无几,罗马人苦苦维系的只有这座今不如昔的古都。而另一方面,这座君士坦丁大帝十一个世纪前命名的城市,即使风雨飘摇也仍然代表着罗马之名昔日的光华。它依旧被人们视为世界权力的中心,视为第二罗马。穆罕默德亲自在城墙前激励麾下的穆斯林战士,他预言道:“此城必破,真主保佑征服者,真主保佑土耳其军队!”

 

 

君士坦丁堡曾经是历史学家口中“拜占庭帝国”(the Byzantine Empire)的首都。但“拜占庭”(Byzantine)这个词,仅仅是史学界一种简便的称呼,是这个帝国灭亡之后才被人生生造出来的。所谓的“拜占庭人”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词汇,他们一直都称自己“罗马人”,并认为自己是震古烁今的古罗马文明的真正继承者。在他们心目中,自己的祖先曾经统治着从英格兰北部到叙利亚沙漠,从直布罗陀的海格立斯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到多瑙河的广袤土地。君士坦丁堡的君主们,都以自己能够继承历任先祖一路追溯至奥古斯都大帝的伟大事业而无比骄傲。

在奥古斯都的(Augustus)年代,罗马城是帝国无可争议的心脏,毕竟帝国的名字都来源于此。历经世纪更迭之后,这座永恒之城的重要性逐渐降低,无论从行动部署的意义还是拥有的财富数量,它都离当代的关注点太过遥远。公元330年,君士坦丁大帝重整朝纲,并往东迁都。他为新都精心选址,最终看上了狭小的希腊故城拜占庭。这座城市坐落在三面环海的半岛上,风景秀丽又便于防守,恰巧这里还是欧洲和亚洲的分界线。在这里,君士坦丁大帝得以避开罗马城里的保守势力,建立焕然一新的首都,重建信奉基督教的崭新帝国。最初,他给这座城市命名为“新罗马”(New Rome),但是很快,人们用上了缔造者的名字,改称这里为“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崭新的帝国都城如此雄伟壮丽,以至于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参观者都赞叹它是天堂在人间的倒影。

 

东罗马帝国的往事渐渐被西方人遗忘。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罗马帝国在公元476年灭亡,那一年,还未成年的西罗马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图鲁斯被一个日耳曼酋长废黜,早早就不在其位。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东罗马帝国还以君士坦丁堡为都城顽强地坚持了一千多年。她跨越的漫长年代呈现出美丽的弧度,一端连接着古典时代,一端连接着地理大发现。当西欧人还在黑暗时代的苦痛中挣扎时,君士坦丁堡却光芒耀眼,她是罗马律法、希腊文化以及基督信仰的重要守护者。

世界上最负盛名的防御工事保卫着这座城市。君士坦丁堡所在的半岛楔入马尔马拉海和博斯普鲁斯海峡,三分之二的城市都被海水包围。敌人的陆军如果想攻打这里,只能从城市西面的陆地上进攻。而在那里,入侵者将不得不面对石砖墙和防御塔构成的三层大面积工事,这些防御措施在中世纪可谓世界奇观。

 

在这牢不可破的城墙背后,罗马人也发生着不可思议的改变,就如同海洋生物进化出陆地行走的本事那样离奇。到了1453年,他们和古代罗马人已经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人们渐渐不再使用拉丁语,转而使用在东地中海地区流行的希腊语。崇拜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宙斯神。——编者注)、黛安娜和萨图恩诸神的原始宗教被废除,罗马人变成了虔诚的基督徒,甚至不惜为了复杂的神学问题斗得难分难解。尽管如此,罗马人从未割裂祖先光荣的传统,他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合乎时宜的改变。对他们来说,继承罗马昔日的传统远远比改弦更张更为重要。他们仍自称罗马人,称呼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为“罗马的土地”1。在他们内心深处,“罗马”是一种传统精神的共同遵守,它并非一个地理概念。这就好像今天的澳大利亚人虽然居住在亚洲东南方的大陆上,却仍把自己看作是西方人一样。

到十五世纪的时候,君士坦丁堡已步入迟暮之年,她目睹了太多时代变迁,历经了太多悲欢离合。伟大的荣耀经不起挥霍,她的宝藏已被人盗走,散落在西欧各国。她流失了大量的人口,帝国都城与一个破败的城邦相差无几。高墙环绕的城区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萧条的农田和果园。

在1453年穆罕默德二世兵临城下之前,奥斯曼土耳其人已经占据了君士坦丁堡周围的土地。在伊斯兰世界的海洋中,这座基督之城宛如一座惊涛骇浪中的孤岛。尽管如此,君士坦丁堡的罗马气息依旧隐隐发亮。在那个时代,整个基督教和伊斯兰世界仍然不约而同地信奉,“罗马皇帝就是世界之主”。所以,穆罕默德决心占领这座城市,从而加冕为世界之王。

此时此刻,孤立无援的君士坦丁堡只能征募到六千名守军。男女老少,甚至修女和教士都被动员起来,去到城墙协助保卫这座城市。

 

布拉契耐宫坐落在城市西北角的高墙之上。1453年春季的一天,皇帝从塔楼的窗口望见土耳其军队正沿着城墙排开的包围阵势。随后,他带领着随从的幕僚离开宫殿,在罗曼努斯门附近——城墙防御系统中最薄弱的部分,建立了自己的指挥所。时年四十八岁的他将成为最后一位罗马人的皇帝。他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十一世·帕里奥洛格斯(Constantine XI Palaeologus)。

对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和他的臣僚们来说,此番的前景有很多不同的预言,其中最著名的一则来自美多迪乌斯(Methodius)。这位神学家曾经预言说,君士坦丁堡的毁灭将引发世界末日。在这个启示录中,被地狱之门封印在世界边缘千年之久的歌革和玛各(Gog and Magog)率领的恶魔军团将降临人间,而最后一位罗马皇帝将肩负重任,他会在惨烈的末日之战中屹立不倒,最终战胜邪恶力量。而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将前往耶路撒冷的圣地各各他山(the hill of Golgotha),将皇冠置放在圣十字架之上。[1]最终皇帝溘然长逝时,十字架和皇冠也将一起升入天堂。

这个预言在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中广泛流传,大家都信以为真。所以,当奥斯曼人的威胁在城市上空如同乌云笼罩时,僧侣和牧师聚集在街角,提醒人们预言中的末日即将来临。但在最后的几周里,市民们开始意识到,他们自己才是这场预言中的主角,宇宙悬而未决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虽然在敌人面前,守军显得势单力薄,但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并没有屈服于世界末日带来的绝望,他仍然积极准备着最后的决战。尽管情报显示敌人的力量空前强大,但皇帝仍然有理由相信,他能够像自己的祖先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绝处逢生。而这一切希望的前提是狄奥多西墙始终固若金汤。

狄奥多西墙是伊斯兰军队面前不可逾越的屏障,“仿佛卡在安拉喉咙里的骨头”。任何前来进犯的敌人都要面对三层平行的防御体系。那是城墙筑成的战壕,城墙从外向内,一层比一层高,而且每一层城墙都拥有敌台、城垛和塔楼组成的防御网络。只要城防布置得当,守军可以抵抗十倍于自己的入侵者。然而这一次,罗马皇帝的防御稀疏乏力、捉襟见肘,穆罕默德带来了新时代的攻城武器,由五十头牛和两百人拖动的青铜巨炮。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火炮,足以在狄奥多西墙上轰出缺口。

1453年,攻占君士坦丁堡的形势看起来似乎前途未卜,既让人感到难有胜算,又让人揣摩势所难免。

 

 

西罗马帝国的历史在内外交困中屈辱落幕,而一千年以后东罗马的灭亡,却是不折不扣的悲壮史诗。至少在西方人的眼中是如此看待的。但在土耳其人看来,征服君士坦丁堡却是欢欣鼓舞的时刻,它意味着这座破败的城市将成为新的信仰圣地,以及冉冉升起的帝国新星。

我和儿子在这条肮脏的地下通道里发现了描绘穆罕默德和土耳其军队的壁画。这幅土耳其宣传作品展示了他们的祖先在1453年破墙而入强取世界之都时的辉煌胜利,在那个时刻,真主也许会对他们一族的伟大成就赞许有加。在君士坦丁堡围攻战最后的日子里发生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在这幅颜色鲜亮的壁画上栩栩如生。假如不是经历了战役的历史学家、牧师和船上的医生同时记录下了壮观倾覆的相关片段,现代人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些故事曾经发生过。

但是这幅壁画只记录了故事的一半,他们忽略了勇敢的守城者。和罗慕路斯·奥古斯图鲁斯不同,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没有放弃自己的皇冠。他鼓舞自己和人民一息尚存的全部勇气、毅力和智慧,坚持到最后一刻。英勇不屈的守卫者们在末日降临之前,足足抵抗了七个星期。

罗马人的努力最终还是化为了泡影,穆罕默德的军队占领了城市,君士坦丁堡随后改名伊斯坦布尔(Istanbul),成为奥斯曼帝国的首都和伊斯兰世界新兴的中心。土耳其人将继续创造自己独特的文明,他们受到先知创立的信仰的启发,同时也受到罗马辉煌榜样的熏陶。今天的伊斯坦布尔是一座繁荣的都市,也是欧洲最大的城市,然而,君士坦丁之城的形迹却依然萦绕不散,哪怕是那些不易察觉的部分。伊斯坦布尔的居民们已经习惯,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当年伟大帝国的心魂早已融入他们的生活。

当你了解了这个失落帝国的故事,你会觉得,拜占庭帝国的灵魂在城墙坍塌之际推动着你的精神。当你站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金色的穹顶下,或者当你注视着查士丁尼地下蓄水池的阴影时,心中更是弥漫着这种感觉。君士坦丁堡从一隅小城发展成繁荣的伟大都市,又在残酷的暴力中消散如烟,这是我听过的最离奇也是最动人的故事。我希望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儿子。

 

 

第一章  光辉之城

 

 

第二个苍穹

一千年以前,君士坦丁堡是欧洲最大,同时也是最富有的城市。无论是城市的规模,还是陈列的富丽堂皇抑或构造的复杂程度,都是其他城市所望尘莫及的。五十万居民生活在这里,伦敦或者巴黎的人口还不到这里的十分之一。在那个西欧还深陷贫穷和愚昧的黑暗年代里,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们却享受着都市生活。他们能从大理石铺砌的广场集市购买来自异域的商品,也能在世界上最大的赛马场里为自己支持的赛队欢呼。学生们在大学和法学院里学习知识。妇女们可以去女子学校接受教育,而且她们如果生病了,还能在医院里接受女医生的治疗。城市的图书馆里珍藏着希腊和拉丁作家的珍贵手稿,还有在别处已然散失、遭到毁损的哲学、数学和文学古代典籍。

君士坦丁堡是那个年代最伟大的奇迹。她是帝国的首都,也是商业的中心。她是神�o的圣地,也是坚固的要塞。威尼斯商人经过遥远的海路来到君士坦丁堡,当他们看到天空的背景映衬着那些金制和铜质的穹顶,还以为那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迷雾中的海市蜃楼。第一次到访的旅行者无不因城市定格于历史里的宏大规模和壮美景观感到震惊,就像坐船驶入曼哈顿的欧洲农民,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幽然浮现的灯红酒绿。

商人从世界各地来到君士坦丁堡。俄罗斯的商船从黑海驶来,带来满仓的鱼肉、蜂蜜、蜂蜡和鱼子酱。波罗的海沿岸的琥珀也被商人带到这里,他们用这种稀奇的货物来换取黄金和丝绸。中国和印度的香料经过陆路运输到达这里,然后再一路销往西欧。

君士坦丁堡是一座圣城,在她的教堂和修道院里珍藏着基督教最重要的圣物,包括荆棘冠冕(the crown of thorns)、真十字架(the True Cross)的碎片、使徒的骸骨以及相传由圣路加(St Luke)(圣路加,著名希腊医生,宗教类代表著作为《路加福音》和《使徒行传》,被部分教派认定为圣人。——编者注)本人参照耶稣本尊圣所画的基督肖像。虔诚的朝圣者沿着古罗马大道,穿过色雷斯(Thrace),来到君士坦丁堡。通过城墙上的沙里安门(Charisian Gate),沿着市中心人头攒动的梅塞大道艰难前行,路过商户、廊柱竖立大理石铺地的广场和住宅街区。乞丐和妓女在街边无所事事地游荡。一位圣愚风尘仆仆,满身污垢,他掀开衣服,让那些正嘲笑他的孩子看到他苦行时留下的伤疤。人们分立在梅塞大道道路两侧,好让吟唱着圣歌的牧师们举着木质的圣像从中间通过。狂热的宗教信徒跟在他们的队列后方,一心期待能够看到木质圣像流泪或者流血的圣迹。

皇帝出巡将导致整个城市交通停滞不前。手持龙旗的仪仗队走在前面,边把鲜花撒在前方的道路上,之后是皇家卫队、牧师和臣僚们。唱诗班提高了嗓门,歌声嘹亮:“仰望晨星!他的眼眸中有太阳的光亮!”最后,皇帝才会出场,他身着深红色和金色丝绸编织的皇袍,脚蹬高至膝盖的紫色长筒靴,这是荣登帝位者独有的服饰。

 

 

君士坦丁堡的美丽超乎寻常。从西欧来的旅行者难以在世间找到可比之物来形容眼前的盛景,只能用些他们能想得起来的“金碧辉煌”,或者说它是“第二个苍穹”。

君士坦丁堡正是为这般美喻而生。皇帝、主教和建筑师们希望把这里建设成天堂在人世间的镜像——一座圣城,以达到“神化”(theosis,神化,指一种与圣灵合二为一的状态。——译者注)的境界。并通过这种方式,让这座恢宏的城市表达出众人在道德情操上的追求。

对神化状态的虔诚向往,在圣索菲亚圣智大教堂的建造上达到了某种登峰造极的水平。这座教堂建造的奇速令人震惊——前后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完成。从建成的教堂可以看出,天才的设计师精彩地演绎了拜占庭建筑风格,艺术和科技无间隙融为一体,观赏效果震人心魄又心旷神怡。

在君士坦丁堡,宫廷礼仪和宗教仪式非常复杂烦琐,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位俄罗斯朝圣者记述了皇帝在加冕礼上一丝不苟、缓慢到达宝座前的过程:【1】

皇帝行进的队伍缓缓前移,从大门走到安放宝座的加冕平台足足花去了三个小时。期间,合唱团优美空灵的歌声超乎想象。皇帝登上平台,披上尊贵的紫袍,戴上半环形的头饰和锯齿形的皇冠……谁能尽述这整个过程多么优美!

 

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外的穹顶建筑中伫立着米利安里程碑(Milion)。这座金色的方尖碑是东罗马帝国各地计算里程的起始点。在庞大的帝国里,每一条大路都通向君士坦丁堡,它们汇集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个被视为天国在人间的心脏的地方。

假如你从君士坦丁堡出发,无论往哪个方向,穷尽一生也走不到一个没有听说过这座久负盛名城市的地方。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和俄罗斯人称君士坦丁堡为“沙里格勒(Tsarigrad)”,在他们的语言里,这是“恺撒之城”的意思。中世纪的中国人称这里为“拂�H”,他们为这里的珍稀造物还有坚实城垣而着迷。挪威和瑞典的维京雇佣兵常年在罗马皇帝麾下的瓦良格卫队中效力。退役之后,他们回到北欧的村庄里,给儿孙们讲述遥远的“米克拉加德”(Miklagard,意为大城市,指君士坦丁堡。——译者注)(Miklagard)的故事。在他们的想象里,君士坦丁堡就是北欧神话里的仙宫,在梦幻般的宫殿里居住着诸神之王奥丁。以至于连那些没有去过君士坦丁堡的人,也常常会梦到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故事。这里神圣的建筑和庄严的宗教仪式,使这个国家的人们容易陷入对信仰的热忱。

 

“这样的美景,我们永生难忘。”

基辅罗斯大公弗拉基米尔(Prince Vladimir)曾经统治着信仰多神教的斯拉夫人。公元987年的一天,他告诉他的臣僚们,他和他的人民都应当改变信仰,不能再崇拜原始宗教。但他不清楚究竟应当皈心犹太教、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为了寻找真正的信仰,弗拉基米尔大公派出他的亲信前往世界各地,寻找问题的答案。

基辅的使团首先访问了穆斯林国度。待回国之后,使节告诉弗拉基米尔大公,伊斯兰世界里的人们生活得并不快乐。

“他们的宗教竟然不让人喝酒!”使节说,“这对我们的人民来说,管的也太多了!”

大公身边的人也都纷纷抱怨起来:“喝酒是每个罗斯人最喜欢做的事情。没有酒精带来的快乐,我们根本没法生活。”

弗拉基米尔又召集了犹太人的代表,他询问他们的家乡在哪里。

“耶路撒冷。”犹太人们异口同声。

弗拉基米尔想了想,缓缓说道:“如果上帝真的眷顾犹太人,又怎会坐视他的子民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呢?我可不希望我的人民有一天经历同样的遭遇。”说完,他摆摆手,示意那几个犹太人退下。

没过多久,弗拉基米尔收到了出访君士坦丁堡使团的信件。信中使节们绞尽脑汁地堆砌辞藻,描绘看到圣索菲亚大教堂时有多么震撼:2

在那里你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天堂还是身处人间。倘若还在人间,为何一切都如此光彩夺目,美得恍如神仙化境?请原谅我们不能用语言来形容这一切,我们只能向您汇报,在这里,上帝与人们同在,信徒的供奉超过其他任何地方。这样的美景,我们永生难忘。

于是,弗拉基米尔大公来到君士坦丁堡接受了洗礼,他和他的子民从此皈心基督教。作为回报,东罗马皇帝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这就是罗斯人皈心正统基督教的故事。

这个故事还有不同的版本。有的说法是,罗马皇帝巴西尔二世(Basil II)向弗拉基米尔请求军事支援,以对抗企图篡夺皇位的敌人。弗拉基米尔同意了,但是他要求迎娶皇帝的妹妹安娜作为出兵的答礼。弗拉基米尔的皈心只不过是促成这桩婚事的必要条件。在第一个故事里,罗斯人因为君士坦丁堡异乎寻常的庄严宗教仪式成为上帝的信徒。而第二个版本里,弗拉基米尔改宗基督教只不过是个简单的政治考虑。但在君士坦丁堡,精神、美学和政治永远都交织在一起。这座城市既展示了基督教的庄严,又显示出罗马帝国的力量,从而让民众受到信仰的感召,对上帝心怀敬畏,同时又不忘对帝国水泥胶漆般的忠心耿耿。

 

这座城市里皇帝是居住在皇宫中最神秘的人,他的权威凌驾于教会和国家之上。在君士坦丁堡,皇帝被赋予“天下兵马大元帅(totius orbis imperator)”这一头衔。在古罗马时代,皇帝一般都自视为平等民中的第一公民。然而时过境迁,东罗马的皇帝们开始从神秘感中汲取力量,以巩固自己的权威。宫廷礼仪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正式和铺张。皇帝本人则精心装扮自己的容颜,披挂点缀着珠宝的华贵长袍,并且要求觐见他的人们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外交官和歌唱树

公元949年的一天,一艘威尼斯帆船驶进了金角湾。船上的乘客中有一位意大利外交官,是克雷莫纳的柳特普兰德(Liutprand of Cremona)。他是意大利国王贝伦加尔(Berengar)的特使。在这位外交官登上海岸后,便将国书递交给了负责接待的罗马官员,请求面见皇帝。

利乌特普兰德的请求得到了允许,他获准通过大赛马场附近的查尔克门(Chalke Gate)前往皇宫。他跟着向导穿过大理石前厅去到宫殿,在金色接待大厅稍等片刻后,两名强壮的宦官用肩膀将他抬起,送到了皇帝面前。

在利乌特普兰德进入这间华丽的八角形宫室的瞬间,他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他看到一棵镀金的青铜树,树枝上都是内置机械的鸣禽,每一种鸟都会发出与其种属相符的鸣声。利乌特普兰德继续前行,在王座前又看到了另一件奇妙的机械装置。座前的两只镀金狮子自动用尾巴不停地敲打地面,并随着嘴巴的一张一合咆哮作声。意大利外交官抬起头,看见罗马皇帝“紫衣贵族”君士坦丁七世(Constantine VII)身着华美锦袍,正高坐宝座之上,满目皆是珠光宝气。他连忙匍匐在地,按照宫廷礼仪,对着皇帝跪拜三次。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他意外地发现皇帝的宝座上升到九米左右的高空,皇帝本人则换了身衣服,在几乎触及屋顶的地方居高临下。

如此距离遥远的对话显然效果欠佳。没过多久,宫廷侍者就提醒这位意大利外交官,是时候结束这次会面了,利乌特普兰德礼数周到地退下。皇帝热情地邀请他住在皇宫里,他的行李也被人从船上拿进了宫中。如此的款待让利乌特普兰德感到羞愧,他的主子贝伦加尔国王除了交给他一封信以外,没有让他给罗马皇帝带任何礼物,至于那封信,他心知肚明实属满纸谎言。思前想后,利乌特普兰德觉得最好把一些他的私人礼物献给君士坦丁七世皇帝,作为意大利国王的赠礼。这些礼物包括九副胸甲,七面镀金浮雕装饰的盾牌,几个贵重的杯子和四个被阉割过的少年奴隶。

皇帝收到礼物后龙颜大悦,他邀请利乌特普兰德参加自己在“十九榻宴殿(Palace of Nineteen Couches)”举办的宴会。那里毗邻大赛马场(Hippodrome),皇亲国戚和他们的宾客可以躺在古罗马式的卧榻上饮食。在宴会上,利乌特普兰德又一次目睹了自动化的奇观,他看到盛着食物和美酒的金制托盘被机械装置从房顶直接送上餐桌。

 

从公元330年到公元1453年,共有99位皇帝统治过君士坦丁堡。其中,还有过多位女皇,她们有的和自己的丈夫一同治国,有的则是为自己年幼的儿子摄政。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女皇独自掌权,她们紧张地对抗着这个男权社会的一切风俗,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打入冷宫或者送进修道院。从这些统治者更替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人性和权力交握时的人生百态。

每一位罗马皇帝都不仅仅是政治上的领导者,他也是人民的精神领袖,是上帝在人间的意志代言人。皇子们从小就被教育,耶稣在奥古斯都大帝统治的时候降临人间,并不是一个巧合。所以,在基督下一次回到人间之前,罗马皇帝作为基督的代表,在人世间行使上帝的旨意。

然而尽管如此,古罗马共和国的某些传统还是被传袭给了君士坦丁堡。和古时候一样,皇帝必须留神谨记他的统治也应代表议院和人民的心意,绝不可肆意妄为。如果他偏离公众舆论太远,甚至可能会在大赛马场里被五马分尸。

 

闪烁的烛火

天堂般的城市、被诅咒的君王、机关巧妙的树木、十字军、圣人、漂浮的修女以及永恒的启示,正是这些丰富的故事线索把我和乔伊吸引到了伊斯坦布尔。我们热爱历史,因为它是我们内心平静和喜悦的来源。乔伊很容易被历史故事所吸引,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喜欢想象自己身处历史长河之中,为此他需要了解在他出生之前,世界上都发生过哪些故事。和我一样,他也被古罗马的故事所呼唤吸引。

不知为什么,相比面对面的交谈,男士们更喜欢在并肩前行时天南海北地聊天。在乔伊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带着他去散步,而他也经常见缝插针地问我关于纳粹或者工业革命的问题。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我们的话题变成了日俄战争和古巴导弹危机。

乔伊从学习历史故事的由来中收获了自信,这是他在课堂上不容易得到的感受。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在他刚入学的那一年里,还是遇到了一些困难。说来有点怪,他不太愿意学习写字。所以,当他不得不在课堂上写字的时候,他总是故意从右往左书写。不论是拼写字母还是组词造句,他都颠三倒四。很快,乔伊就沦为了班里的差生,还一度被诊断出了轻微的失读症(不能认识和理解书写的或印刷的字词、符号、字母或色彩。——编者注)。

和其他失读症患者一样,乔伊不喜欢读书,与之相反,他总是喜欢不断地提问题,通过这样的补救方法,他指望学到那些我从书本阅读中得来的知识。相比科学知识,我更擅长历史故事,但不论乔伊问我什么问题,我都会小心翼翼地认真回答。这也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是我的榜样。在年幼无知的我提出种种问题时,他总是耐心专注地告诉我,他能想到的最佳答案,来为我排疑解惑。

对历史的热爱有时候会让我们从眼前的急事分心。但假如对历史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我们就会迷失在时空的长河中,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我们的思想也会就此裹足不前。孩子们对历史感兴趣无疑是一件可喜的事情,这种兴趣往往发端于一些有关生命的最深沉奥秘,因而更具哲学意义,比如“我们从何而来”。学习历史还让我们懂得,必须从病态的怀旧中醒悟过来。时间如常流逝,在过去的世界里,事情并非如人们相信的那样更为单纯,人性并非更显高贵,孩子也并非更加听话。

《罗马帝国衰亡史》(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的作者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曾开玩笑说,历史的本质不过是“人类罪恶、愚蠢和灾难的记录簿”。但对我来说,历史则是珍贵的故事源泉,不会耗尽的永恒宝库,也是我用来抵御空虚无聊和忧愁抑郁的最好武器。

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是一名抑郁症患者,他也因此失去了生活中大部分的能量和快乐。为了抵抗抑郁的侵袭,丘吉尔专注于了解历史,著书立说。他曾说过:“你能向后看多远,就能向前看多远。”以此表明鉴往知来的重要性。丘吉尔撰写的史书也许不够精准,但修史足以让他那躁动不安的灵魂平静下来。他在下议院发表内维尔·张伯伦的悼词时,诗意地把历史比作灯笼:“历史沿着过往岁月的曲折小径磕磕绊绊地前行,发出闪烁的烛光。它总是试图重现往昔的场景,复原旧日的回音,并且用它微弱的光束照亮昨日时光中翻滚着的激情。”

那些试图追寻罗马历史轨迹的人,或许要提着“灯笼”在时空中穿梭良久。而在几个世纪的岁月之中,罗马人发生了好几次脱胎换骨的剧变。

 

关于罗马史的五个段落

罗马人最早可以追溯到居住在帕拉丁山麓(Paladin Hill)的农业部族。他们在雨水中喃喃自语,向天神朱庇特祈祷。期间,有七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国王曾经统治过他们,直到有一天王冠落地,罗马人建立起共和国。从那时候起,灯火被点燃,罗马进入荣耀时代。善战的罗马人击败了拉齐奥(Latium)地区的其他部落,又在不断扩张中征服了北面的伊特鲁里亚人和南部的希腊殖民城邦,将整个意大利半岛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

随着罗马的强大和繁荣,罗马人逐渐接受了希腊式的复杂服饰、语言和文化。他们征服了西西里岛,从而揭开了与北非海岸强国迦太基生死大战的序幕。作为报复,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率领他的士兵和战象翻过了阿尔卑斯山,这让罗马险些灭亡。但罗马人还是挺过去了,他们重整旗鼓并连番收复。最终,迦太基被罗马彻底消灭,罗马人的统治越过了地中海。然而,版图的扩张和权力斗争的紧张关系最终动摇了共和国制度。罗马内战频发,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灯光照亮历史的长空,几位最杰出的罗马人物登上历史的舞台。他们是独裁者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将军格奈乌斯·庞培(Pompey Magnus),诗人和演说家西塞罗,还有惨淡收场的恋人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以及埃及艳后克莱奥帕特拉七世(Cleopatra Ⅶ )。但这些鼎鼎大名在屋大维伟岸的身影前都显得黯然无光。屋大维在表面上保留了共和国体制,可实际上却扼杀了共和制度的灵魂。他大权独揽,获得“最高统治指挥”的称号。而罗马元老院为了感激他结束长达数十年的内战,又授予他“奥古斯都”和“尊贵者”的称号。在奥古斯都大帝去世之后,几位不称职的皇帝接连继位,他们包括提比略(Tiberius)、卡利古拉(Caligula)和尼禄(Nero)。再往后,五贤君的统治让罗马帝国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巅峰。她的领土不断扩大,西起约克郡,东到美索不达米亚的土地都尽收罗马人的统治。

五贤君之后的五十五年里,到处都是战争和混乱。先后有26位皇帝登上宝座,而他们的结局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遭遇刺杀或者战死沙场。帝国开始分裂,形成了三个部分。戴克里先(Diocletian)皇帝统一了分裂的国家,而这时罗马的疆域已不似从前。基督教出现在罗马的土地上,起初,只有少数人信仰并遭受迫害和压制。渐渐地,不止低贱的奴隶才信仰基督,士兵甚至高级官员们也开始皈心基督教。君士坦丁大帝尊基督教为国教,并把罗马帝国的首都迁到东方的拜占庭城,而后建成了君士坦丁堡为后人所知。

罗马城渐渐衰落,先后两次被蛮族占领。最后一位西罗马皇帝在屈辱中退位,罗马帝国的传统和盛名则在东方的国土上被继续保留。历史的灯光变换色彩,罗马人变成了君士坦丁堡城里说希腊语的基督徒。帝国盛极一时,但又在侵袭的穆斯林大军兵临城下时瑟缩起来。历经征服、灾害和战败的往复之后,罗马人恢复了元气,得享三百年的太平,直到西方的十字军毁灭了君士坦丁堡。1453年,罗马人的历史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一刻,在最后勉力照耀的灯火摇曳之下,罗马的统治史永远地结束了。

 

对于我和年仅十四岁的小历史迷乔伊来说,罗马的故事足够填满我们的想象力。在犹太人和澳洲土著的文化里,每个孩子都要参加历史悠久的成人礼,以此作为他们长大成人的标志。而作为英国人后裔的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文化传统,因此一个计划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要带着乔伊进行一次历史之旅,从罗马城去到伊斯坦布尔的“新罗马”,我们将沿着狄奥多西墙漫步,从马尔马拉海步行到金角湾,在东罗马帝国轰然倒塌的地方结束这场父子为伴的冒险旅程。

我听说犹太教的成人礼其实对孩子并没有多少好处,但却能帮助父母认识到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不再是无助的婴孩,终有一天会离开小窝,振翅高飞。而这也是我如此热忱地期待带着乔伊进行一场成人礼式探险的原因之一。我想,我和乔伊都能从中获益匪浅。

乔伊是个安静懂事的孩子,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和探索之心。我很清楚,他将是一个很好的旅伴。我自私地想要和他一起旅行,一同享受整整一个月都完全沉浸在古代世界的遐想中,毕竟,总有一天,乔伊会长大,到那时他就会独自一人出发去旅行。

我之所以花了些时间解释,为什么我计划和乔伊两人的父子旅行。是因为我的妻子凯姆(Khym)和女儿艾玛始终不清楚,为什么我没有邀请她们一同前往。这实在是情理之中。我告诉她们,父子就应该单独旅行至少一次,如果她们愿意,我也会完全支持她们计划一次类似的母女旅行。我竭力平抚她们的焦虑,也好让自己心安,毕竟这次我没能带着她们一起登上飞机。

 

东罗马帝国早期的故事基本无外乎三位伟大的皇帝,君士坦丁、查士丁尼和希拉克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站在世界权力的巅峰。他们的婚姻充满争议,充斥着谋杀、乱伦和如火一样的激情。在他们漫长的人生中都经历过惨痛的失败。但最重要的是,没有哪位皇帝像他们那样,毅然改变了历史前进的方向,给后世留下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为了讲述君士坦丁大帝和新罗马的故事,我和乔伊决定从古老的罗马城出发。我们将在米开朗琪罗设计的庭院里,寻找那位以其名字命名“诸城王后”的人之踪迹。

 

 

 

1 罗马人称他们的国土为“Romania”,与现代东欧国家罗马尼亚的英文名字相同。现在的罗马尼亚,当年属于罗马帝国的达契亚行政省。